苏州。
临时征用的府衙里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。
炭火烧得并不旺，寒气从门窗的缝隙里不住地往里钻。
萧稽宸看着桌上的地图，一双手背在烛火下能看到几处开裂的冻疮。
一个官员满脸愁容地来回踱步。
“殿下，城里的粮仓已经空了，我们带来的粮食最多也只能再撑三天！城外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，再这么下去，恐怕要激起民变了！”
尹兆站在一旁，也是一脸凝重。
“殿下，卑职派出去的人回报，通往京城的官道被大雪封死，朝廷的下一批粮草，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运到。”
萧稽宸捏了捏发胀的额角，连日的不眠不休让他疲惫至极。
他来时满怀信心，以为凭自己的能力，定能安抚灾民，查清弊案。
可现实给了他一记耳光。
天灾面前，人力渺小。
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，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。
他脸上带着狂喜。
“殿下！殿下！”
侍卫激动的话都说不清楚。
“有粮食！有粮食送来了！”
一句话，让屋里的人都精神一振。
萧稽宸猛的站起身，几步走到侍卫面前，抓着他的肩膀。
“你说什么？是朝廷的援军到了？还是扬州商会的人？”
侍卫喘着粗气，摇了摇头。
“都不是。”
萧稽宸内心一沉。
“那是谁？”
侍卫抬起头，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他。
“是……是孟二小姐。”
萧稽宸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。
孟恩云？
她怎么会在这里？还带着粮食？
他第一反应是不信，可那侍卫脸上的狂喜做不得假。
紧接着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就冲上了他的头。
她果然是追着他来的。
从京城到彭城，再到这天寒地冻的苏州，她竟真的为了他，一路跟了过来。
这个念头一起，萧稽宸连日来的疲惫和烦躁都消散了大半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。
他背过手，在屋里踱了两步，强行压下想要立刻冲出去见她的冲动。
不行，不能去。
他如今是太子，是来赈灾的储君，不能表现得太过急切。
更何况，她既然是为了他而来，那主动权就该握在他手里。
“尹兆。”
“属下在。”
“你替孤去一趟，多谢孟二小姐的援手，问她有什么需要，府衙这边都会尽力满足。”
萧稽宸顿了顿，又补充了一句。
“就说孤公务繁忙，不便亲自道谢，改日再登门。”
他想，他给了台阶，她一定会顺着爬上来。
尹兆领命而去。
萧稽宸坐回桌案后，拿起一本公文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他等着。
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，尹兆回来了，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。
“殿下。”
“她怎么说？可是安顿好了？缺不缺什么？”萧稽宸故作平静地问。
尹兆躬身回话：“孟二小姐说，粮食是扬州外祖家的一点心意，她只是顺路帮忙押送。她说……她不愿给殿下添麻烦，在苏州修整两日，等雪小些便启程回京，请殿下不必挂心。”
萧稽宸脸上的从容裂开了一道缝。
顺路？
不必挂心？
他心头那点得意和满足，瞬间被一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。
一股羞恼涌了上来。
他竟然又一次会错了意。
她根本不是为他而来。
可羞恼过后，更深的情绪却是愧疚。
他怎么能这么想她？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，冒着风雪送来救命的粮食，他却还在揣度她是不是别有用心。
萧稽宸啊萧稽宸，你真是小人之心。
他越想，心里对孟恩云的亏欠就越深。
……
孟恩云说到做到，第二天，就在府衙外不远处，支起了几个大棚，开始施粥。
苏州城里几乎断了粮，百姓们听说有粥喝，蜂拥而至。
孟恩云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衣，外面罩着一件狐裘披风，亲自站在一口大锅前，拿着长勺，一勺一勺地给排队的灾民盛粥。
她动作不快，但很稳。
每一个拿到粥的灾民，她都会看一眼，若是瞧见有那体弱的老人或是年幼的孩子，还会让海棠多给一块热乎的饼子。
天气实在太冷了，滴水成冰。
粥棚的炭火根本不够用，许多人领了粥，还没走回窝棚，人就冻僵在了路上。
萧稽宸带人巡视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。
那个总是明艳张扬的少女，此刻安静地站在风雪里，重复着一个单调的动作。
雪花落在她的发间，她的睫毛上，她却浑然不觉。
她看着一个孩子将冻得青紫的手伸进滚烫的粥碗里取暖，眉头轻轻蹙了一下。
那不是装出来的。
萧稽宸的心，被那一下蹙眉，轻轻撞了一下。
他走上前去。
“孟二小姐。”
孟恩云抬起头，看到是他，并不意外，只是福了福身。
“见过殿下。”
她的态度客气，又疏离。
“这里风雪大，你身子弱，还是回屋歇着吧。这些事，交给下人做就是了。”萧稽宸开口。
“殿下说笑了。”孟恩云浅浅一笑，“我若是不在这里看着，这一锅粥，还不知有多少能真正进到灾民的肚子里。”
她的话，意有所指。
萧稽宸默然。
他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，喉咙有些发干。
“我只是……”
“殿下。”孟恩云打断他，她往旁边撤了一步，拉开距离，“您是未来的姐夫，我们这样站在一起，若是传到姐姐耳朵里，怕是又要惹她伤心了。”
又是这句话。
又是“姐夫”。
萧稽宸胸口堵得发慌，他想说些什么，可看着她那双清澈又坦然的眼睛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他发现，他越是想靠近，她就退得越远。
……
转眼到了腊八。
这一天，苏州城里依旧愁云惨淡。
萧稽宸忙了一整天，回到府衙时，天都黑透了。
他刚坐下，尹兆就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，脸上带着几分笑意。
“殿下，你猜我刚才闻到什么了？”
萧稽宸没什么精神的瞥了他一眼。
“孟二小姐的院子里，飘出了腊八粥的香味。想来，是特意为您做的。”尹兆挤了挤眼，“殿下等着，定是一会儿就给您送来了。”
萧稽宸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。
心，不受控制的跳快了几分。
他嗯了一声，将茶杯放下，又拿起那本看了无数遍的公文，假装在看。
可他的耳朵，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。
他等着。
从天黑，等到月上中天。
那碗他以为会来的腊八粥，始终没有出现。
屋里的炭火渐渐熄了，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，他却感觉不到冷。
他心里那股无名的火，越烧越旺。
她到底在想什么？
萧稽宸再也坐不住，他猛地站起身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，大步朝外走去。
他要去问个清楚。
他刚一推开院门，就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。
是海棠。
她跑得太急，一头撞在他胸口，跌坐在地。
“殿下！”海棠顾不上疼，她抬起头，一双眼睛哭的又红又肿，脸上满是惊惶。
“殿下，你……你见到我家小姐了吗？”